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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不愛「江山」,愛美人

所屬書籍: 三隻鴛鴦一對半

他月白色長衫乾淨清爽,纖塵不染純粹顏色,彷彿是一潭碧水,深淺不明。而我身上白色綢緞衣裙,被風吹著,軟軟貼在肌膚上,滑而涼,像是一塊即將融化薄冰。

「小末,你想到了什麼?」他語氣有些怯意,緊張看著我,似乎想將我罩在他視線里。

我終於艱澀問出了心裡疑問,「你為何不說?是因為,我母親和你娘關於嫁妝約定么?」

他又是一怔。

我突然覺得氣悶,難過。想起在流金島上,他寧願忍受腹痛折磨,也不肯讓我交出《重山劍譜》,還說,那比他性命還重,那麼,他娶我,是因為什麼?

我心裡酸苦失落,一狠心轉身便要離開。

他突然伸出胳膊擋著我去路,我抬手一拂,他卻就勢握住了我手腕。

我突然很沒力氣,不想看他,也不想說話。

四年光陰,和他幾乎朝夕相處,卻仍舊看不透他,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。經歷金波宮一行,我以為,我看到了他真心,可是此刻,卻又開始懷疑起來,他若不心虛,又為何將我與他婚約瞞了四年。此刻想起來,那一日在山蔭別院,他故意衣衫不整從我房裡走出來,似乎也是有心為之。

我心裡猛一抽疼,閉了閉眼,再睜開時,稍稍有些眩暈。

「小末,你是不是在想,我為何瞞著你?」

我苦笑著,慢慢說道:「你不必告訴我原因,反正你我已經快要成親了。你放心,我不會反悔這門親事。」

是,我不會反悔,我只是,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容易被他感動而已。這世間多少人因為各種原因而結為眷屬,真正是因為兩情相悅又有幾個?我實在是不應要求太高。母親一番好心好意和良苦用心,我豈能棄如敝履?

我想抽出手腕離開,他卻不放手,手指那麼剛勁有力,將我手腕握微微作疼。我也懶得再掙,任由他握著,低眉看著腳下石板,心很倦。

「小末,母親將我送到逍遙門時候,就告訴我,你是我未婚妻子。讓我對你多加愛護。我那時年少輕狂,對突然冒出的親事不以為然,心裡打著主意,你若不是我喜歡人,我便回頭讓母親退親。一開始我沒說明,就是存了這樣私心。見到你後,我情不自禁總想逗你惹你,想必那就是小孩子的喜歡吧。遺憾的是,你喜歡的卻不是我。你對雲洲的那片心意,雖然隱藏得很深,可是,我卻知道。因為我一直很關注你,你一個眼神一句話,我都看在眼裡,你心裡想著什麼,我也知道。」

說到這裡,他長長吸了口氣,「我明知道你喜歡他,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,更不提你我之間有婚約,你知道為什麼么?」

為什麼?

「因為,因為我也很傲氣,我不想憑著婚約讓你接受我,我不信,我比不過他。」

這句話,讓我心裡一震,我聽出他氣息不定,心裡想必也很激動。

「直到你對師父說你想嫁給雲洲,而雲洲也對你有情,我才,我才不得不放下自尊,承認自己這幾年確失敗,無論怎麼對你,你眼裡都只有他。那日在山蔭別院,我故意衣衫不整從你房裡出來,確是想為你解圍,但我也確是存了私心,想讓大家誤會。」

我沒想到他如此坦白。

「你我早有婚約,我一直不提,並不是想瞞你什麼,無非是心高氣傲,不想憑藉一紙婚約讓你無奈接受我,我仍是妄想著,你能因為我這個人而喜歡我。其實,我不過是跟自己賭了一口氣。」

我心裡一軟,氣漸漸消了些。

他頓了頓,「我自持聰明,向來以為沒有什麼事能難倒我,卻在你這裡,跌踏踏實實。」

這一聲低沉而黯然感喟,帶著無奈、無怨、無悔,無策,我,再氣不起來。

他呼了一口氣,緩緩道:「小末,我知道你早晚有一天會知道,會氣我,可是我仍是願意去試一試,去賭一把。直到後來,故意在人前顯示你我不清白才將這樁婚事挑明,我到底是借用了外力而非自己本事才讓你心甘情願嫁我,我心裡難過和挫敗,你不會知道。」

我確不知道,他在眾人面前一向光風霽月般明朗,無憂,無忌。

「你可知道,我眼睜睜看著自己未婚妻子喜歡別人,是個什麼心境?你可知道,我有苦說不出,和自己賭氣置氣,又是個什麼心境?」

我口中澀澀說不出話來。他明知道我是他未婚妻子,卻眼睜睜看著我暗戀雲洲,雖然帶著賭氣傲氣成分,但也委實寬容大度可以,我若是再在此事上和他計較,倒顯得我小氣了。不論這場婚約是父母之命還是誤打誤撞,都已經人盡皆知。而他對我這份心意,不由得不讓人感動。

晚飯時候,母親和師父一左一右坐在我身邊,師父看一眼我,再看一眼母親,眉眼都是笑。我覺得此刻再也幸福不過。有了母親,也有了父親,而且是我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父親。

我心裡鼓了好幾次勇氣想叫他爹爹,但因為叫了他十幾年師父,一時難以改口。飯吃到一半,我挑了一筷子魚肉放到他碗中,順勢低聲道:「爹,你多吃些魚。」

師父臉一下子紅了,拿著筷子手指彷彿都顫了一顫。

母親放下筷子,似笑非笑看著師父,「都說小孩子吃魚聰明,也不知道老頭子吃了管用不管用。」

師父面色有點泛紅,悶聲不語。

戚夫人撲哧笑道:「石景那裡老了?正是男人風華無限時候!阿俏,你就慣會氣人。」

江辰幽怨看著我,悶聲道:「小末也慣會氣人。」

我裝沒聽見,認真挑著魚刺。

戚夫人又道:「阿俏,你心裡甜如蜜似,偏生嘴上不饒人,我聽著你這話可都句句帶著打情罵俏意思。」

母親不吭聲了,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師父。師父尷尬捂著嘴咳了兩聲,臉色更紅潤了。

「阿俏,石景如今是逍遙門掌門,依我看,你們這婚事還是回到逍遙門隆重操辦比較好。」

母親臉色冷了下來。師父一見母親嚴肅起來,神色也立刻緊張起來。

「我最不喜歡張揚。他若是以逍遙門掌門身份娶我,必定又要引來無數江湖人士,即便不是瞧在他面上,也會瞧在遠照大師面上,前來賀喜。」

「這倒也是。可是石景若是突然悄無聲息就有了夫人,這,反而更讓人猜疑你身份來歷。所以,這婚事也需得認真辦一回。」

師父突然道:「阿俏,我明白你意思,你做了顧嫂十幾年,自是再不想被人知道身份。我會辭掉掌門之位,隨你做個賬房先生也好,隱居山林也罷,自此不會再和你分開。」

母親目光柔和,脈脈看著師父,低聲道:「好。那你回去辭了掌門之位,我便嫁你。」

師父歡天喜地站起身道「好,你等我,我後日便趕回來。」

戚夫人笑道:「石景,我可從沒見過你如此雷厲風行!正好,你回去一趟,我這裡稍稍準備準備。剛好給辰兒小末準備東西,都是現成,兩天時間準備婚禮也足夠了。」

「好,我先走了。」師父走了兩步,又突然折回來,趴到我耳朵邊道:「小末,看住你娘。」

我忍笑連連點頭,爹這回也學聰明了。

「阿爹你放心。我一定幫你看住。」

師父走後,戚夫人嘆道:「唉,嫁個老實人就是好,踏踏實實讓人暖心。阿俏,你別再拿著捏著人家,你就不心疼么?」

母親臉色緋紅起來,嗔道:「冰瓏,你如今也是快要當婆婆人了,怎麼一副看我笑話樣子。」

戚夫人挑著柳葉眉:「唉,誰看你笑話,我羨慕還來不及呢。」

母親含笑不語,過了半晌道:「我一直讓金波宮人四處打聽,如今也快有信兒了,你安心等著破鏡重圓好了。」

戚夫人愣了愣:「你一直在打聽他?」

「是啊,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你一直以為他東渡扶桑,其實,他可能就在京城。」

「不可能!我親眼見他上船。」

「江瑞陽那樣聰明人,存心要躲起來,自然是要造個障眼法。」

「哼,找到他,我也不要。」

「那好,我便讓人不再繼續查找了。」

「唉,你。」

我看著美人娘親和美人婆婆一來一往地互相笑鬧,暗暗好笑。真是萬沒想到,她們居然是好友。

當夜,我和母親睡在一起,問起江辰父親的事情。母親嘆道:「他和你爹不同,你爹脾氣好,不甚看重男人的面子。江瑞陽自尊心強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。你看江辰的傲氣,就有幾分像他。當年,我爹向遠照大師提親被拒絕,一氣之下,放下話來,誰能娶了我,便以《重山劍譜》相贈。這消息傳到戚冰瓏耳中,她便和江瑞陽商議,讓他對我施美男計去將《重山劍譜》騙回來。」

母親說到這裡,笑出聲來。我卻是驚訝得笑不出來,這戚夫人也太厲害了,居然能想著讓自己的丈夫去施美男計,居然如此不介意?

「江瑞陽那般傲氣的人,豈能聽這樣的話!當即覺得她心裡沒他,才能如此這般放得開。兩人爭執間,江瑞陽又誤會戚冰瓏是因為要幫她大哥拿到《重山劍譜》才施美人計嫁給他的。兩人吵得天翻地覆,年輕氣盛互不相讓,江瑞陽一怒之下離家出走。」

「戚冰瓏曾到金波宮找過我,我們兩人倒極是投緣,成為好友。父親去世後,《重山劍譜》傳給了我,我答應戚冰瓏,等你和她兒子成親之日,我就將劍譜完璧歸趙,還給江家。」

「母親,江辰的爹爹,真的有消息么?」

「他和戚冰瓏那時住在福建,戚冰瓏親眼見到他上了扶桑人的海船,她一直以為他去了扶桑。可是我總覺得歸雲山莊的生意做得也太順了,幾乎沒遇見什麼困難,即便有點過不去的坎兒,也總有貴人相助。我起初以為是戚將軍暗中相助,但後來覺得不像,戚將軍為人正直,愛惜名聲,平時對家人管束極嚴,必定不會暗中讓人關照妹妹的生意。我就悄悄派人去查,漸漸有了點眉目,所以,我才說江瑞陽大概就在京城。」

「既然暗中關照戚夫人,又為何不肯相見呢?」

「依我的猜測,他這人極是傲氣,因為誤會戚冰瓏嫁給他只是為了《重山劍譜》才離她而去,後來見戚冰瓏將歸雲山莊打理得風生水起,根本不屑於找回男主人的架勢,又見她從不派人打探他的消息,自然更是不肯主動回來了。」

我「唉」了一聲:「兩人的誤會看來要當面說清才行。」

「人和人不同,這兩人性情很像,都是孤高清傲的性子,都不肯放下身段和面子,有什麼話都不肯說,只放在心裡希望對方明白。」

「戚夫人的確強勢,獨擋一面,巾幗不讓鬚眉,江叔叔暗地裡看著,只怕就更加覺得自己在她心裡半點分量也無,她沒他,也活得萬分自在。」

母親莞爾一笑:「死要面子活受罪。你外祖父一早就對我說,想要什麼,自己去爭取,光想有什麼用?」

說到這裡,母親臉上現出一絲自信傲氣的神采,真是讓人艷羨,可惜,我卻隨了爹的性子。我若像母親一般,率性而為,只怕我和雲洲也不會擦肩而過了……想到他,我心裡不由得幽幽一嘆。

爹果然迅速得很,翌日深夜便趕了回來。第二天早上,戚夫人和母親來商議婚事的安排。

母親笑道:「你們可也真是俗氣,我和他女兒都有了,還辦什麼婚事,讓人笑掉大牙么?」

戚夫人笑道:「妹妹,你和他女兒都有了是不錯,可是沒有行禮,總是不合禮儀。」

「禮儀什麼的都是虛頭,我不要,從此他是我丈夫就行了。」

說罷,母親一揚下巴對師父道:「你說呢?」

師父笑呵呵地道:「阿俏,我自然什麼都聽你的。你說怎樣就怎樣。」

戚夫人調侃道:「哎呦,真是百依百順哪。」

吃過晚飯,我隨母親到卧房裡,母親仍舊蒙著面具,我有點不忍,低聲道:「母親,你一直帶著這個,很不舒服吧?」

「不會啊,你試一試。」

我接過面具,放在臉頰上,這面具薄如蟬翼,輕柔而通透,放在肌膚上,幾乎沒有感覺,真是讓人驚嘆。

「你見過蟬蛻嗎?這就是用那個做的。」

「外公的手藝真是讓人嘆服。」

「是啊。你外公是個奇人。下毒,暗器,機關,無論哪一樣都無人能敵,江湖人對他恨之入骨,因為他為人恣意狂放,任性妄為。你越是說他不好,他便越是對你不好,你若是順著他,他便好得讓你挑不出半絲毛病。他一生快意放肆,生平頂頂驕傲的就是,放眼江湖,無人能出其左。」

母親說到這裡,神色既欣慰又遺憾:「他在江湖人心裡是個魔頭,但他絕對是個好父親。我有了你,他並未責備半分,反倒誇我有膽量,有本事,不虛偽。他說,人生苦短譬如朝露,便要活得隨心盡興才是。他最恨那些虛偽的正人君子正道人士。」

聽了母親的話,我心裡真是複雜之極,被教導了十幾年的善惡,正邪之分,突然降臨到自己身上,針對的是自己嫡親的外公,真的是,很讓人糾結。

「回頭我將你外公的一些手藝都傳給你,這做面具的本事,放眼江湖,可沒一個人有。我戴了十幾年面具,大庭廣眾之下不知道接觸了多少人,卻從沒被人識破過。」

「當年,我第一回見你爹的時候,也是戴著面具,裝成一個少年。」

爹咳嗽了一聲,從屋子外面施施然走進來。

「爹,娘,你們早點歇息吧。我明日再來請安。」我走出門外,將門帶上,不經意看見師父爹的臉色,真是面如桃花。唉,娘都不臉紅,你臉紅什麼?

回到房裡,我滿心歡喜得睡不著,小荷包也高興得像只小山雀,唧唧喳喳道:「掌門今日好帥啊,小姐,原來掌門是你爹爹,怪不得他那樣喜歡你,我今日一瞧,你當真和他很像,脾氣也像得很吶。」

我喜滋滋地「嗯」了一聲:「小荷包,你說我的脾氣若是像娘,是不是更討人喜歡一些呢?」

小荷包撓了撓頭:「這個,顧娘子的脾氣,我不大曉得,單講樣貌,小姐你長成這樣,實屬上天照應呢。」

我明白她的意思,娘為了掩人耳目不招人注意,那張面具實在是平凡普通得掉在人堆里扒拉不出來,唉,小荷包那裡知道我娘親的真實樣貌,美得仙女一般。

我信手拿了銅鏡,仔細瞅了瞅自己。眼睛,嘴唇都很像,但眉毛卻沒母親的秀氣靈動,的確是隨了師父爹。

我看著這張容顏,心裡又漾出滿滿當當的歡喜,我當了十幾年的棄兒,如今有父有母,實是幸福得快要冒泡。

小荷包瞪著眼睛道:「小姐,我還是頭一回見你一面照鏡子一面偷笑呢,怎麼,你終於知道自己也長很美了吧?」

我臉色一紅,忙道:「我不是臭美,只是看看哪裡像爹,哪裡像娘。」

「小姐,你和姑爺都長貌美如花,我估計,將來生出來小娃娃好看得簡直不像人。」

我又羞又氣,這,這話說的!

也不知道怎麼就那樣巧,江辰此刻剛好探了頭進來,蹙眉道:「小荷包,奉承話也不是這樣說的,唉,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啊。」

我的確不會說奉承話,但也不至於水平低到如此地步啊。

江辰笑眯眯道:「小末,你說將來我們的小娃娃,像誰多些?」

我覺得耳朵根發燙,不去理他。

他負手踱步到窗前,舉頭望月,神色迷離。窗前伸出幾桿瘦竹,影子斑駁於牆,他一身白衫,瀟洒高挑,襯著這花前月下的景,甚是養眼。我坐在燈下微微眯眼看著他,心裡很是平和安樂。

他望著月亮望了半天,抱著胳膊清了清嗓子,我以為他詩興大發,正欲洗耳恭聽大作,他幽幽地來了一句:「中秋節,快到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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